2023年11月06日14:26 來源:文學報 關聯作家:王小鷹 點擊: 次
位于上海市徐匯區的五原路陽光和煦,日頭漸暖,斑駁的梧桐枝條上已經悄然萌發新芽。街角的一處老式寓所內,住著作家王小鷹和她的先生。完成《紀念碑》、達成了母親幾十年的夙愿后,王小鷹終于松了一口氣。隨之而來的空乏感,讓她經常在家中走來走去,不知該做些什么。古琴是依舊要練的——每天早上一小時,雷打不動。剩下的時間做些什么好呢?為了找回生活中的平衡,她逼迫自己在書桌前靜下心來,花了很多時間謄抄古籍。老式布藝沙發上整齊堆疊的卷軸,是剛剛裝裱完成的29卷豎軸《論語》,每卷鋪展開,都是散發著溫潤和靜氣的小楷字跡。幾個月的時間里,王小鷹抄抄停停,待最后一卷完成時,已至立春。她也調整好了心情,開始一部新長篇的創作準備,“這部新長篇比較輕松,不會再那么累了”。
因為父親早逝,婚后為了陪伴獨居的母親,王小鷹和先生在娘家一住就是二十多年。母親過世后,女兒也在國外求學,為了便于照顧已年過九旬的公公,夫婦倆又搬至五原路的寓所,這一住,又是十年。“時間過得好快,好像我這一輩子就是陪伴老人。”有朋友和她開玩笑說,你家好像從沒有三口之家自己生活的感覺,她只是笑笑。自嘲做了一輩子家庭婦女的王小鷹說,陪老人挺好的,自己得益不少——“要不是因為陪我媽媽,這本書我可能寫不出來”。
王小鷹所說陪老人陪出來的“這本書”,就是長達五十萬字的《紀念碑》。以上下卷的篇幅,小說寫了改革開放初期女干部史引霄復出工作后面對的復雜局面:她需要處理從回城知青就業、民營企業發展到舊城改造等大小事宜,也要面對社會發展中的人心變遷,以及兒女們在踏上社會后不同的人生處境。以史引霄一家的故事為切入點,讀者在《紀念碑》中看到的,是革命前輩身影自歷史舞臺上的漸退,和他們的下一代在蓬勃社會發展中的成長與蛻變。這也是一部為銘記革命先賢、于歷史深處重現和擦亮理想與信念的小說,當下的情感交纏著對過往記憶的追索,王小鷹寫出了作為革命老戰士的上代人與自己這一代人之間看似迥異實則內在相通的精神追求。
近些年里,《紀念碑》的創作一直掛在王小鷹的心頭。王小鷹的父母親并非無產階級,在自家家境尚可的情況下,他們都真正憑著一腔熱血,以爭取理想和自由為業投身革命事業。她的公公婆婆也都是革命老戰士,她曾數次聽婆婆訴說親歷“五卅慘案”后的壓抑心境。“你能夠想象當時他們這樣的年輕人,在經歷了血流成河、慘痛暴力的鎮壓后,聽到解放區和延安的事跡時所迸發出的革命熱情。為了追求光明、追求自由,為了民族解放而奮斗,由此成為了他們那一輩人的理想。”陸續加入抗日革命,秉著拋頭顱灑熱血的一腔熱情書寫救國大業的這幾位長輩都從戰爭歲月走了過來。追憶與講述,赤誠的愛國情懷和對犧牲戰友的無盡緬懷,成了很長時間里他們和王小鷹交流的話題。當這些親歷火與血的戰士們逐漸老去、走向人生終點時,一種以文字鐫刻記憶的急迫感油然而生。
多年之前,王小鷹的母親就希望身為作家的女兒能寫一寫自己曾經所在的新四軍教導大隊女生隊,并在十年間陸陸續續寫下了七本筆記留給她,作為創作素材。王小鷹也曾為此采訪過多位母親的老戰友,查閱了包括新四軍史等在內的大量歷史材料,做了海量的案頭工作,但直到2011年母親去世、她的老戰友也陸續離世,王小鷹在痛惜之中依舊難以下筆。難的不僅是以怎樣的方式來整理這些素材,用紀實、傳記還是故事的方式寫作,也有如何辨別史實與諸多親歷者從個人角度出發的自述,如何勾連英雄人生與時代變遷的關系等種種問題。梳理、思量、推翻,這一循環往復的過程在下筆之前幾乎是王小鷹關于這部作品的思考常態。期間,王小鷹連續三年實地踏訪,從蘇北根據地到皖南事變的所在地,以及江西九江的鄱陽湖。革命英雄的履跡早已被時間日新月異的社會發展所覆蓋,但卻獲得了另一種永恒:在那些曾經交織著血與火,如今安靜平和、生機勃勃的土地上,她感受到了一種無言的力量。
這種平和與靜氣,她也曾在來家中聚會的前輩們身上感受過:“母親還在的時候,她們女八隊(即新四軍教導大隊女生隊)也會來家里聚會。雖然都是滿頭華發、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了,過著安逸平和的退休日子,聊的也常是一些日常話,但一想到這些人都是從生死關上過來的、都曾是為這個國家甘愿獻出一切、時刻準備犧牲的人,我心里真有種說不出的感動和感慨。”
最終,王小鷹選擇以虛構的方式來寫這部大書。如今我們所見的《紀念碑》有對革命年代的追溯和重訪,更體現了社會新發展中“老革命”所遇到的種種新問題。作品中,曾任蘇北根據地武工隊隊長的史引霄由革命工作轉向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在改革開放后任區長之職期間,她矢志不渝,在千頭萬緒的管理事務面前始終以理想和信念為決策準繩。她的丈夫平楚則堅守美術事業,用畫筆再現革命年代的崢嶸歲月,為了還原史實、在自己設計的紀念碑上替戰友寒城“正名”,他不惜多方聯系親自奔走。隨著時間推移、社會變遷,他們心中理想與信念的光輝從未褪色,而是作為人生的指導信條而愈加耀眼、彌足珍貴。
史引霄和平楚的身上,無疑有著王小鷹父母親的影子。母親也像史引霄那般在領導崗位上勇毅果敢雷厲風行,對于身處困境的人無私幫助,對在財富誘惑中動搖的人無情棒喝,父親則以畫家的身份在經濟大潮中始終守護著自己心中純凈的藝術世界。她曾親見上門送禮的昔日友人被盛怒的母親趕出家門,也見過下屬對母親又敬又懼,私下稱她為“王老太”。更多的時候,她見到的是母親半夜接到電話需臨時處理事務,草草地穿衣洗漱,披星戴月出門的身影。她有時會想,支撐這個身影的,究竟是什么?
婆婆婉拒組織派車,每日公交出行;公公生活樸素簡單,雷打不動的事是坐在沙發上收看電視里的各大會議報告、講話;母親為了兩百塊的“車馬費”和老戰友憤然議論……這些如今在不少人看來有些“戇”的舉動,是王小鷹眼中“可愛的執拗”。“他們是從革命生涯走來的鮮活的人,雖然身上也有許多缺點,但他們穩固的世界觀與定力,無數次讓我感慨。”她從與他們的朝夕相處中獲取了寶貴的精神財富,也從中感受到他們一生的堅守:“他們的理想與信念,是從他們所經歷的戰事中生長出來的,是在槍林彈雨、生和死的考驗中淬煉出來的。他們是‘打江山’的人,也是‘守江山’人,你說這樣的人,會因為浮華和虛榮輕易動搖嗎?”
雖然《紀念碑》中有許多對革命歲月的回望,但從《長街行》走來的王小鷹并不希望寫一部語言慷慨激昂的革命題材大作。她選擇用典雅細致、日常化的語言來包裹血與火的歷史,在革命的浪漫主義和古典主義情懷中,將讀者帶入薄霧籠罩卻暗藏兇險和危機的蘆葦蕩。她也無意將戰斗場面殘忍、直接地鋪陳于紙面,而是在多人的講述、追憶乃至想象中逐步逼近歷史真相。“我不想直接寫戰爭,對于戰爭的直觀描述已經太多。當站在當下展開追憶時,我想寫出的是人的感受——細節、場景都可能因為記憶損耗而產生誤差,唯有感受是最鮮活和真切的。”
從戰友、兒女到親戚、鄰居、同事、下屬……《紀念碑》中有名有姓的人物眾多,在交織的情感、經歷、往事中形成了一幅各具情態、立體豐富的人物圖譜。其中被史引霄和平楚稱作“蘭畦”的家,很容易讓人想到《紅樓夢》中的大觀園。王小鷹著力于一次次不同時期舉行的家庭聚會,從布置、衣著、吃食的準備,到交流的神情、對話的口吻均巨細無遺,一場場色調不盡相同的宴席中,家族的跌宕起伏、兒女的成長和人生流變清晰可見。這與王小鷹對《紅樓夢》的喜愛不無干系。“我希望在這部分構架上,能以娓娓道來的方式,寫穿衣、吃飯、過節,從人和人之間細微的關系變化來寫出時代的變化。”從一場場取材于現實生活的“衛生麻將”中,她則寫出了母親和牌友們在理念上的差異,也用含蓄的筆墨寫出了許多事件背后的鋒芒與解決路徑。
意味深長的是,下一代的雪弓、雪硯、雪墨和被史引霄收養的戰友遺孤青玉在各自的人生歷程中追尋著屬于自己的理想,當他們回到“蘭畦”,以一次次的聚會彰顯親情、銘刻成長時,卻發現性格各異的兄妹們身上都有著父母的影子。也許不被外人所理解,但與父母并無二致的理想之光依然在他們身上閃爍:雪弓游歷海外,決定回國執守自己的初心;雪硯在家庭與法律之間猶豫,終究選擇了站在正義與法理一邊;雪墨敢愛敢恨,最終理解了愛人的付出與犧牲;青玉一路尋母,決定繼續守護母親曾經戰斗過的土地……“與父母這輩人不同的是,他們曾經歷過痛苦和糾結的時刻,對生活、對世界的看法是一點點重新建立起來的。在他們身上很難有上一輩的那種堅守,但他們還是在不斷追尋理想、重建理想,而不僅僅是謀求個人的生活安逸,這一點是他們與老一輩很像的地方。”王小鷹筆下的“他們”,是她和身邊無數經歷社會變遷、在人生洗禮中重尋理想與信念的知識青年的縮影。書寫他們的人生曲折和情感波動時,她代入的是最真摯的理解和認同。如評論家項靜所言,在作品的關鍵之處,站立著作者不可修正的潛意識和自我形象,“《紀念碑》的潛在和顯在的文本中有寫作者獨特的個人記憶和情感選擇,是他們獨有的見證與回望。”
其實從早期的寫作中,王小鷹便已開始了關于這一代人命運和思想路徑的思考。在《我們曾經相愛》中,她曾提及這部小說是獻給愛情的頌歌和挽歌,“其中的愛情其實不止私人情感,更是世俗時代的個人理想所面臨的困頓和掙扎”;《丹青引》中書寫藝術家和藝術作品相互依存的關系,是為了寫理想與現實交融的美好境界;《長街行》寫社區改造,也是寫城市發展中人心的波動與變化……在1990年推出的小長篇《忤女逆子》中,她以革命干部子女所經歷的人生波折,思考這一群體受家庭環境影響下的經歷與感受。
如今《紀念碑》下半部對于這一主題的再次深入,仿若一個循環:王小鷹依舊是那個王小鷹,雖然早已遠離激越懵懂的青年時代,但時光的豐厚饋贈,她沒有浪費絲毫,所有的經歷、記憶和思考,都被她鄭重以待,凝結為筆下的內涵深厚、需要讀者細品細讀的文字。“在社會的大變革中,人的選擇是很重要的。底色、性格、經歷,許多東西左右了人的選擇,但人總要面對現實,在自己所選擇的道路上一步步往前走。人的生命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