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06日14:28 來源:文學報 關聯作家:孫甘露 點擊: 次
這是一部紅色歷史題材的小說,一部青春熱血噴涌的小說,一部心懷國家民族錦繡江山的小說,也是一部在藝術上大膽探索、迎難而上的小說。毫不夸張地說,這是近些年來讀過的最讓我著迷的小說,這部小說就是孫甘露的《千里江山圖》。在當代文學界,孫甘露聲名遠播,他是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他的《訪問夢境》《我是少年酒壇子》《信使之函》等,已經成為先鋒文學的代表作和經典之作。多年后,他終于有新的長篇小說發表,對于期待已久的讀者來說,好消息恰逢其時。
小說從1933年臘月十五的一次集會寫起。1933年是白色恐怖最為嚴酷、民族危亡日益深重的時代:日軍侵占了山海關,蔣介石親赴南昌剿共,上海總工會發表《告全國工友書》,提出要團結一致,共赴國難,加緊抗日……這是那一時代中國具體的歷史處境。也是孫甘露的長篇小說《千里江山圖》故事發生的時代背景。一群熱血青年,通過不同渠道參加了地下黨,他們要拯救中華民族的危亡。于是,會議的參加者衛達夫、易君年、凌汶、秦傳安、田非、崔文泰、林石、董慧文等,在十點左右進了菜場三樓和四樓之間的夾層。房間中間放了一張長桌,每個人都要從口袋里摸出幾只骨牌放到桌上——這是他們約定的暗號。除了他們之外,還有七張陌生的面孔。該來的人已經到齊,但會議召集人老方卻沒有到場。就在此時,淞滬警備司令部偵緝隊游隊長游天嘯,已經帶人包抄了會場。一個不知名的人士不惜從樓上跳下,拼死為會議報警。易君年指揮大家四散逃離,但為時已晚。游天嘨走進房間也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對骰子,這是上級派來的人用的接頭暗號。沒有跑散的人悉數被捕。
這是小說的開頭,也是小說的核心情節之一。偵緝隊長游天嘯帶人準確地包圍了菜場的會議室,并且有一對骰子,顯然,內部出了叛徒。被逮捕的這些人免不了要受到審訊、行刑。值得注意的是,這些青年地下黨剛剛參加革命,他們有一腔熱血卻毫無斗爭經驗。和《紅巖》里的許云峰、江姐等久經革命考驗的革命家相去甚遠。《紅巖》的革命家無論斗爭經驗還是革命意志,可謂百煉成鋼爐火純青。他們是一代英勇堅貞的共產黨人的楷模和象征。書寫《紅巖》的時代,革命取得勝利不久,革命理想主義的巨大感召力如日中天,作家懷著那一時代對革命和革命家的想象、用浪漫主義的方式書寫了許云峰、江姐和他們的同志們。半個世紀過去之后,孫甘露用更真實的方法書寫了那一代革命青年。對于董慧文、凌汶等青年女性來說,被捕之后她們不僅“十分害怕”,而且偵緝隊人如果動刑,董慧文能做的也只是“朝墻上撞”,也就意味著以死相搏了,這是話語講述的年代對那一時代革命青年的理解。這個理解是符合人性的。就如薩特的《死無葬身之地》一樣,《死無葬身之地》是一部極端復雜的戲劇,反復交替的兩個場景都被規定為極端化的場景,一面是法西斯的審訊室,一面是關押游擊隊員的牢房。但事實上,與游擊隊員構成尖銳戲劇沖突的不僅僅是法西斯的嚴刑拷打,更尖銳的矛盾和沖突來自于每個游擊隊員的內心。除了堅強和富有經驗的希臘人卡洛里之外,索比埃、呂茜、弗郎索瓦和昂利,都惶恐不已惴惴不安。每個人都希望能夠有點什么秘密出賣以逃脫刑訊。既然游擊隊的行動都受到了懷疑,那么在敵人面前表現堅貞是否還有意義?但為了人的尊嚴,也為更多的游擊隊員免于被俘,卡洛里、索比埃和昂利都在審訊中堅持下來。但這時已經逃脫的隊長若望卻意外地被捕了,而且與隊員們關在同一牢房。于是,矛盾急轉直下:大家擁有了共同的秘密;相同的處境因隊長的到來起了變化:隊員要為守住這個秘密去遭受苦難,隊長則要承受不能參與其間的心靈的煎熬。于是索比埃怕自己泄密選擇了自殺,隊長的同志和戀人被敵人凌辱,而呂茜的弟弟弗郎索瓦因揚言告密而死于同伴的扼殺。人性的多種可能性在極端化的情境中表觀了它的不確定性。人是堅強的也是脆弱的;人是理性的也是非理性的;人是有尊嚴的也是自私的;人是可以溝通的而他人也是你的地獄……但爭吵、宣泄或漫長的沉默之后,人的尊嚴要求和內心對高貴的意屬,最終戰勝了懦弱、私欲、卑下和法西斯的慘絕人寰,他們以死亡肯定了人的尊嚴和高貴。
偵緝隊長游天嘯從長計議,他釋放了這些年輕的地下黨。但是,不能釋然的青年地下黨們——易君年、秦傳安、梁士超、林石、衛達夫、凌汶、董慧文、陳千元、陳千里等,在內部都是懷疑者也都是被懷疑者。因此,他們主動或被動地反復講述自己那天菜場逃離的經過。于是時間反復重臨起點,時間在小說中具有駕馭或掌控小說進程的作用,情節的變化或轉折,都與時間密不可分——每個講述者都要從頭說起。一件事情有多種敘述,我們都可以看作是真相,也可以都看做是敘事。在回憶本來就是敘事這一點上,他們每人都在“虛構”了真相,同時每人也都說出了“真相”。這就是歷史講述的復雜性。或者說,他們幾個當事人講述的具體情況都是真實的,因為那是他們親歷的;但總體上又是難以確定的,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孤證”。這就是歷史講述的悖論。這一點酷似博爾赫斯著名的“迷宮”的敘述。《小徑分岔的花園》表面上采取的是“偵探小說”的形式,就是因為“由于相互靠攏,分歧、交錯或永遠不干擾的時間織成的網絡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小徑分叉的花園象征著時間,沒有絕對和同一的時間,即同一時間有若干可能性并存并導致不同的將來和結局,而我們只能選擇其中的一種可能性,而且一經選擇,就再也無法回頭。”時間是同一時間,但不同的講述使這相同時間不斷地“分叉”,這個分叉使故事從單一事件不斷被發酵、被復雜化。這個過程既是重建或復原的現場,被修復的個人“遺忘”,同時也是相互的補充或對話;當然,它同時也意味著真正的被修正甚至歪曲或篡改。《小徑分岔的花園》里有所有的結局,每個結局,就如分岔那般,在迷宮中蔓延出去。德勒茲說博爾赫斯的分岔在此就是時間的分岔。如果將時間理解為一條線的話,那么它是一條不停息的分岔的線。每一條線上都對應著不同的回憶。但是,在《千里江山圖》中,不斷重臨時間的起點,并不是敘事的空轉。事實上,不斷的講述也如同層層剝筍,真相是在講述中逐漸呈現出來的。
《千里江山圖》的復雜性還不止是它的敘事,包括內容和人物關系也盤根錯節千頭萬緒。比如特務頭子葉啟年,當年曾是一個學者,他們身邊聚集這一群年輕人。他的女兒葉桃與和革命者、小說的主角陳千里相愛,葉啟年堅決反對。葉桃后來參加了革命,利用自身的優越可以隨意出入情報中心“瞻園”,很多非常重要的情報,都是葉桃傳遞出來的。葉啟年認為是陳千里魅惑葉桃參加了革命。但事情并不在他的想象之中,葉桃恰恰是陳千里參加革命的引路人。但葉啟年一定要把這個“私仇”記在陳千里身上。因此,當葉啟年的學生、偵緝隊長游天嘯拿出照片時,葉啟年一眼就認出那是陳千里。還有凌汶和龍冬、易君年三人的關系,是小說別開生面的設計,它的可讀性一如偵破尋找內奸一樣具有可讀性。凌汶對愛情的堅貞,對龍冬的一往情深感人至深。那是革命者的愛情,對愛人的忠誠一如他們對革命的忠誠,凌汶對易君年輕佻的追求毫無不為之所動。這一點,凌汶與江姐完全是同一譜系的革命女性。事實上,易君年是隱藏更深的特務,他是葉啟年真正的學生,他真實的名字叫盧忠德。小說的后半部,易君年是被置換為盧忠德出現的。
在不斷重臨起點的敘述中,人物身份逐漸浮出水面:崔文泰是會議的參加者,也是最早出現的人物。他到了菜場的小食攤,本來想喝碗豆漿吃塊大餅了事,突然又改吃豬雜碎燒餅,從“了事”到“心里踏實多了”,其趣味、心事和人物身份恰切無比。或者說,即便在最細微處,作者也是一絲不茍用盡心思。果然,當陳千里們到銀行取金條時,由于內奸的出賣,葉啟年和游天嘯早早將特務布置到了銀行的周圍。崔文泰看見葉啟年時,喊了一聲“葉主任”,這時內奸的線索才開始逐漸顯現。神秘的“西施”其中就有叛徒崔文泰,犧牲的老方就是他出賣的。更為滑稽的是,崔文泰見錢眼開,他不惜開罪國共兩黨,他以為他的車上真的有黃金,于特務頭子葉啟年和地下黨領導陳千里而不顧,一騎絕塵跑路了。但他還是被偵緝隊長游天嘯抓住了。崔文泰車上的皮箱里只有幾只秤砣,一根黃金都沒有。這是陳千里的智謀。鬼迷心竅的崔文泰終于被游天嘯殺了。自以為得意的崔文泰自導自演了一場彌天鬧劇,下場也是自食其果。崔文泰這樣的人物是小說的一大發現。
當然,小說的主體是一群對革命向往又忠誠的熱血青年。他們要完成一個重大的計劃。這個計劃被命名為“千里江山圖”。著名的繪畫作品《千里江山圖》,是宋人王希孟十八歲創作的千古名畫,是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作品以長卷的形式描繪了山巒疊嶂江河湖水,意態生動氣象萬千。小說以“千里江山圖”作為小說最重要的行動代號,顯然意味深長。要轉移的中央領導和浩瀚同志,心懷國家民族和千里江山,他們為中國的未來而戰,構成了小說的基本主題。小說的情節無論多么復雜,始終都圍繞著這一主題。值得注意的是,小說的結構和敘述沒有直奔主題,而是讓這個主題像一束光盤環在情節之上,讓情節圍繞這束光展開。于是,小說在虛實之間造成了巨大的張力,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小說的虛構性就這樣發揮到了極致。這群熱血青年在陳千里的帶領下,完成了這個任務。
小說最后附錄的兩則材料,是小說結構重要的組成部分。孫甘露以歷史材料“仿真”的形式,最后完成了陳千里、葉桃、無名氏、方云平、凌汶、林石、陳千元、董慧文、衛達夫、李漢、梁士超、田非、秦傳安等青年革命者形象的青春絕唱。他們宛如流星,瞬間熄滅也照亮了星空。青春的熱血灑滿了歷史天幕,最終幻化為共和國的滿天朝霞。他們義無反顧從容赴死,這就是信仰的力量,壯美的青春就是這決絕且不動聲色的容顏。
《千里江山圖》是敢于迎難而上的創作,是敢于挑戰難度、挑戰自我的創作。這些年來,主題創作風起云涌,形成了巨大的文學潮流。這個領域積累了一些經驗,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是,更多的作品避難就易,舍遠求近,直奔主題。看似聲勢浩大,實則經不起閱讀,文學性一直是這個領域遠沒解決的難題。因此,有質量、有可讀性的主題創作鳳毛麟角。直到孫甘露《千里江山圖》的出現,我們長出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