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4月25日10:05 來源:甫躍輝 關聯作家:甫躍輝 點擊: 次
最早給我講故事的人是奶奶。我出生一年半后,弟弟也隨之來到了這個世界上,母親照顧不來兩個孩子,我只能挪到奶奶身邊去。奶奶那時候六十多歲,——印象中,卻似乎和如今八十多歲的模樣沒太大區別,或許是農村人老得快吧。奶奶的模樣么,總是一頂暗灰色的毛線帽子,皺巴巴的臉,有些駝的腰,一雙裹了又放開的“解放腳”,走路時總是背著手,埋頭往前沖似的。奶奶住樓上,我們擠一張床。如今對那些漫長的日夜,能記起的細節已經極少,只記得那時總是停電,沒有裝修過的樓上空曠而漆黑,能聽見老鼠在屋頂碎碎跑過的腳步聲,嘰嘰的吵鬧聲。奶奶點了油壺,豆粒般的燈火被黑暗擠兌得東倒西歪,奶奶便擁了我,在被窩里講故事,不知不覺在故事里睡去。也有些時候,早上聽到屋后竹林里的鳥叫,小孩子吵嚷著走過竹林邊的小路,我便會早早醒來,奶奶睡得短,也醒來了,天還未亮,起來也沒什么事做,便還是講故事。
奶奶的故事很多,且很少重復,現在想來,那些故事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故事近乎笑話。其中最簡單的一個,也是最常被奶奶提起的一個,是有個姑爺到丈人家去借犁,不想另兩個姑爺都去了,丈人家呢,又只有一把犁,只能借給其中一個姑爺。丈人只好出了一道題,讓幾個姑爺吃熱稀飯。熱稀飯很燙,另兩個姑爺被燙得喉嚨發白,仍舊將稀飯一口一口往喉嚨里喂。只有我們的主人公不急不忙,一面用筷子攪拌稀飯,一面往碗里吹氣,還念叨著,借得到借,借不到不借。結局自然可想而知,另兩位姑爺最終被燙得再也咽不下稀飯,而我們的主人公端起涼了的稀飯,稀里嘩啦倒進了肚里。
聽奶奶講這類故事,總能讓我開心一陣子。這些故事還影響到了我們的生活,我和弟弟吃熱稀飯,也種喜歡用筷子攪著,念叨著“借得到借,借不到不借”……可這類故事只在奶奶所講的故事中占了很小一部分。奶奶大部分的故事是令我驚恐的。或許,至今奶奶也沒想到,她為我講的那些故事在我腦海里留下了怎樣烙印——它們形若鬼魅,時常喚起我對世界莫名的恐懼。
記得有一個故事里,有這樣的情節,說是一只熊吃掉了一個女人,然后化妝成女人的樣子,潛入女人家中,想要一個一個吃掉女人的三個孩子。奶奶沒有交代熊如何能夠化妝成女人,而熊也沒有引起孩子們的絲毫懷疑。孩子們就那么和一只吃掉了自己母親的熊睡在了一起。還記得聽奶奶講到這兒時我的驚恐,我想著,女人的三個孩子一定能夠很快發現熊的真面目,然后合力殺死熊為母親報仇。按理說,這該是一個童話故事,類似小紅帽與大灰狼的故事,事實上,相差甚遠。孩子們誰都沒發現熊的真面目。第一天晚上,孩子聽到熊夜里嘎巴嘎巴地吃東西,三個孩子就問熊,媽媽你在吃什么,熊說,在吃蠶豆,你們要不要吃?孩子說要吃,熊便將幾個手指頭遞給孩子們。孩子……竟然吃了母親的手指頭。第二天,熊又在嘎巴嘎巴吃蠶豆,這回吃的是第一個死去的孩子的手指頭,第三天晚上亦如此。孩子們吃了母親的手指頭,又吃了兄弟姐妹的手指頭。直到兩個孩子都死去了,最后一個孩子才明白過來,設計將熊殺死了。可是,這個結局已經不重要了。對我來說,吃手指頭那個細節已經占據了頭腦的全部空間。嘎巴嘎巴……嘎巴嘎巴……這聲音在黑夜里毫無遮攔的樓上隱隱回響著。有時候奶奶睡過去了我還醒著,聽到奶奶睡夢里砸吧嘴,也會讓我毛骨悚然。這類嚇人的故事中,還有相當一部分鬼故事。奶奶是赤腳醫生,在農村里,大多是巫醫不分的,奶奶不曉得通曉多少咒語,知道多少和鬼故事。她講的鬼故事,總是有史可查的,誰誰是村里的誰,是鄰村的誰,都猶如一冊賬本,清清楚楚。我總是難以抑制地去想象,那黑暗中,正有某種可怕的東西隱藏著。我便夜復一夜地,在黑暗里咀嚼著恐懼的苦果。然而,我又總是一次次央奶奶給我講故事。一旦走過了恐懼的灘涂,我總是愈發感受到現實的溫暖,能夠很好地睡去。長大后想起來,我仍舊覺得這是個難以解釋的事情。
當我漸漸長大,要上學了,才回到爸媽身邊,我才算遠離了那個鬼神難辨的世界。爸媽偶爾也會給我和弟弟講故事,但都是現實的故事。阿爸是木匠,卻喜歡讀書,人又極聰明,記憶力非常強。有一天晚上,他大概是剛看完了一本小說,意猶未盡,就說要給我們講講。那會兒,我和弟弟還在做作業,阿爸說,不做了,給你們講故事。能擺脫作業,是我們再高興不過的。媽也來了興致,坐在一邊跟我們一塊兒聽。阿爸的故事,比我們想象的要好聽得多,不知不覺的,我們就陷進故事里去了。阿爸這個故事講了三四個小時,還沒講完,第二天晚上又講了三四個小時,才總算結束。許多年過去了,故事的情節我忘得差不多了,但始終記得里面那位大力士曾經一次吃掉了“九牛二虎四象八駱駝”做的肉包子。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讀到了《隋唐演義》,才隱約想起,那是薛仁貴的故事,不過,阿爸一邊講,一邊添加了不少情節。還有一個“一石驚破水中天”的故事也是阿爸講的,后來,我才知道,那是蘇軾妹妹“蘇小妹”的故事。
阿爸的故事大多是書里看來的,媽的故事呢,差不多全是生活中來的。她給我和弟弟講了許多她小時候的故事,只有一個鬼故事是她聽小時候外公外婆講的。這個故事后來經過我的一些改造,寫成了小說《紅馬》,寫好后機緣巧合,就給了《廣西文學》發表了,后來又被臺灣的朋友要去,發在了《幼獅文藝》上。再后來,被復旦的博士張昭兵先生看到,他認為這是我到目前為止寫得最好的小說之一,為此,我大為詫異——我對這小說并不在意。過了好些時日,才明白,這小說是由一個流傳了幾十年的故事改編的,它之所以能夠流傳,一定有著某種讓它一直流傳下去的因素。而我們純粹編造出來的小說,大多并沒這樣足以讓它流傳的因素。
我想,或許應該再聽爸媽講講那些故事,聽奶奶講講那些故事。但每年回家那么幾天,忙這忙那,終也忘了這件事。每次回到上海后,又總想著,下次回家一定要再聽他們講講。可下一次回家,即便閑著,似乎也找不到由頭再讓他們給我講故事。畢竟,我早已不是可以用一些簡單故事哄騙的小孩子,他們也不是當年那個講故事的人了。講故事,聽故事,原來也是有年齡和心境限制的。在奶奶和爸媽眼中,我已經是“有學問”的大人了,他們如何能再用一些“幼稚”的故事來搪塞我呢?
這么一次次拖著,一年前回家,才知道奶奶老年癡呆了……就在我到家前的十來天,奶奶突然老年癡呆了。奶奶真去了她給我講的那些故事的世界,神鬼難分,陰陽莫辨。許多熟人奶奶記不得了,許多事奶奶記不得了,那些給我講過的故事……奶奶怕也記不得了。但奶奶記得我。奶奶平時總是感覺得受到威脅,不時要拿起刀和棍棒揮舞,說誰誰誰要害她,而那誰誰誰,早已死去多年。她和當初聽她講故事的我似乎處于同樣的情境中,深感驚恐和不安。這樣的情景,讓旁邊膽小的人也莫名地有些害怕。但奶奶一看見我,臉上常常能露出笑來。奶奶記得我。看著奶奶滿是皺紋的笑臉,我似乎稍微明白了奶奶怎么會給我將那些恐怖的故事了。那些故事雖然恐怖,卻能反襯出現實世界的溫暖。現在想起來,恐怖已然消退,剩下的只是溫暖。那些故事依舊溫暖如初。